晴方好

【叔柳】折梅

  和然思确定关系后的第一个年,是在京城过的。

  倒也不是我要炫耀什么,只是柳远写信来问,虽没说什么,然思多年未见家人,心中难免牵挂。我作为伴侣,岂有不陪之理。然思仍有顾虑,我劝解他说,怀王已死,但也没有赵财不得入京的道理。横竖也不会有人再拿我装到普方寺做和尚去。

  然思听了笑笑,又很快收住,我忍不住逗他:“你那叔父别找人拿根棍子把我打出去就行。”

  他笑道:“那我可真说不准。”


  轻装上阵,腊月二十五,只我们两个坐着马车来到了京城。

  这一路北来,越走越冷,沿途换上了冬衣大氅,到了城门脚下,应当是才下过雪,没化干净,远远望去墙角堆了点白,旁边横着几根枯枝桠子。枝桠子下面蹲了两个乞儿,看见来往马车便凑过来讨赏,打赏少了还要啐一口。我不禁失笑,我那侄儿真是治理有方,把乞儿都养的挑三拣四。

  我合目放下帘子,那城门就在眼前,多年没见巍峨依然如旧,万事万物或许也是如此,并不会因为我而发生什么变化。感叹完,我竟也没生出旁的情绪。然思亦掀开帘子看了一眼,动作间那大氅的毛领拂过我的脸,有点痒。我揉揉鼻子,抬起头来就看见然思担忧的目光。

  难道然思以为我哭了?我心里一动,清清嗓子斜过身,伸出一只手。

  顿了一顿,然思的手放在了我的掌心。

——

  说来探亲,我们却不打算住在柳府,晌午时分,马车一路驶到礼部尚书兰珏府苑的后门,那里早有一个管家并四个小厮候着。

  “这位便是赵老板吧,快请进。”那管家笑眯眯地道,“老爷和相爷在大厅谈事,说失了远迎,忘赵老板莫怪罪。”打发一个小厮去通传,他又转向然思道:“桐少爷可算来了,我们小少爷天天惦着念着,盼着桐少爷来。”

  然思跟这管家很是熟稔,我亦道不敢。谈笑间往里走,刚到花园,就看见一个极秀美的少年迎上来,远远便喊着“桐表哥——”兰珏和张屏跟在后面。

  兰珏一脸无奈,又不好当着我的面训斥孩子,只能施礼请罪。张屏木着脸跟着施礼,口道“怀王殿下……”兰珏眉头又是一跳。

  我摆摆手,笑道:“兰大人既是知情人,又何必如此战战兢兢?”我知这是兰珏的孩子兰徽,生的不算像兰珏,眉眼倒极像他桐表哥。看了便觉得赏心悦目,活泼一点更不是坏事。难道我从前在朝臣的心中竟是个连小孩都容不下的人么?

  兰徽没能领悟大人们的心思,彼此见了礼就去找他的桐表哥叙旧,直到落座,我还听见他跟然思说后厨里准备了什么什么。然思一边跟张屏说什么,一边跟兰珏说什么,对兰徽亦是句句有回应。听了这话,他笑着对兰珏道:“姑父太疼爱小侄了,侄儿每次来姑父家都这么有口福。”

  兰珏的脸上也浮现出疼爱之情:“可惜你已多年没来。”

  “小侄惭愧,让姑父挂心了。”然思敛了笑容,轻声道。

  

  晚上我们宿在兰府,下人们早已准备好了两间厢房。我赧然道,在下畏寒,平日都是盖双份被子,可否让下人们再准备一份。兰珏脸色变了一瞬,终于还是维持住了平静:“哪有不可之理。”遂吩咐管家再去抱一床来放进我屋。

  我一直强撑着没去看然思的脸色,这时才敢看一眼。他恰好也在看我,眼里一片坦然。我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。

  又喝了一会茶,眼见天色不早,各自回屋歇息。兰珏亲自引我到厢房,张屏依然陪在他身边。兰珏转身要走,看见站在我身边的然思,想说什么又忍住了。我实在有些不好意思,让兰大人受如此惊吓。但让我跟然思分房睡,那也是万不可能。

  洗漱后,我携着然思到床边坐下。今日舟车劳顿,然思脸上是肉眼可见的疲惫。我心疼地给他揉了揉肩膀,顺势把他搂进怀里。然思一僵,马上起身,我只能哭笑不得地按住他:“今日我不会做什么,你放心。”

  只是摸摸而已。

  寝衣单薄,肌肤温润,满室生香。

  我凑近然思耳边小声问:“我这算不算过了明路了?”

  回答我的只有平稳的呼吸声。

  我轻轻地在然思额头亲了一下,吹了灯抱着然思沉沉睡去。

——

  第二天一早,然思就出门去看柳远,怕我真的被柳远揍出来,便没让我去。张屏兰珏也上朝去了。只剩一个要考科举的小人儿兰徽苦读,我拿了他的文章瞧,虽不如父兄文采斐然,但写文章平实有条理,高中是一定没问题的了。

  我道:“颇有大理寺之风,严谨非常。”

  兰徽听了,露出一抹喜色,又小大人一般隐去:“赵老板过奖。”顿了顿,他小声道:“我确有去大理寺任职之意。桐表哥和老师都在大理寺当过职,我也跟着他们破过几件案子。只是父亲不太喜欢……”

  不太喜欢?我笑笑:“你年纪尚小便有如此坚定心志,实属难得,你父亲想必是有他的考量,但——我瞧着他不像极力反对的人。”

  兰徽还在琢磨,我突然想起他刚刚说的跟着破过几个案子,便喝口茶,假装无意地问道:“兰小公子既然对大理寺颇有兴趣,那有没有什么你印象比较深刻的案子说来听听?”

  兰徽的眼睛瞬间就亮了:“有!”

  于是我便听了一下午然思和张屏探案的故事,我越听心里越不是个滋味,上好的茶都带了点苦味。

  “邓大人装作姜子牙,桐表哥扮作哪吒,把那无能知县忽悠的团团转,索性直接把他们都关入了大牢,正好方便他们搜集证据……”

  虽然吃味,但我听的仔细。这是我不曾参与的然思的过去。在与然思在一起之后,我偶尔会想,如果我当初胆子再大些,脸皮再厚些……

  但,如果就是如果。

  上天已经待我不薄,虽然让我错过了过去的然思,但让我拥有了现在的然思。我已经非常满足。

  傍晚下了点雪,我在花园子里看兰珏家种的红梅。花开的极盛,一树红梅映雪甚是好看,我忍不住攀折了一枝,可巧抬起头来,就见一个人立在那里,雪势大了些,如纷飞玉蝶绕在他身边,映入我眼帘。他笑着道:“怀王殿下好雅兴。”

  “然思。”我也笑了,快走两步,将手中的梅枝递过去,“柳相可愿收下我这点借花献佛的小礼物,陪本王一起看看这雪赋红梅?”

  “乐意至极。”我听见他说。

——

  

  柳远没什么事,然思也安下心来,过了年我们就准备回家。

  但我还得去看看我那侄儿启檀,看看他的钱还够不够花。我这点钱反正也给不了子嗣,全用在他身上也无所谓。

  然思把出海从西洋带回来的稀奇玩意又给我添了几件,说让我代他送给启檀的子女。然思总是这么全面。我让他跟我一同去,启檀还不知道我们关系,一想到当年启檀对然思也有过一点想法,我就忍不住想在他面前抖擞一下。

  他沉吟了一下,还是说算了。他今日有旁的事做。

  

  我很失望,启檀也很失望。茶楼二楼雅间里,启檀听说然思来了京,一蹦三尺高,连连问我怎么不叫他来,自己最近又得了些宝贝,好不容易能让柳桐倚掌掌眼。唉声叹气,比我情绪还低落。

  我道:“你那些东西,先扔一半都扔不出一件真的。”

  启檀无语,又无法反驳,只好堵我的嘴:“叔一口一个然思倒是叫的亲热。叔和柳桐倚如今是知己,谁知道柳桐倚不来是真的有事,还是有人存心不让他来。”

  这个小崽子。但他说我心坎上,我也不恼,慢悠悠喝口茶,道:“如今不光是知己,更是爱人 。”

  “咣啷”一声,启檀手里的杯子掉在了地上。

  等他好不容易接受这个事实,又想起当年往事,脸上的肉都在抖,“那——”他迫切地开口,又压低了声音,“当年叔你和云大夫,我和柳相吃饭那次,你便——?”

  我老神在在地点头。虽说后面走了些弯路,但启檀这么想,也算不错。

  “我还对柳桐倚,哎呀,我还撮合你和云毓……”启檀越说越悔,我看他这么抖搂,脸上也有点挂不住,连忙让他打住。当年那点往事虽早已不算什么,但说白了我也不愿回想。

  往昔的情分,是真是假不说,也不能当云毓的错误,人往往看不清自己的心,直到去了爪洼,我才明白,当年的事,其实是我不愿,而非云毓。

  启檀这时却急吼吼地喊我:“叔,你快看,那是谁?”

  我回过神,顺着他指的方向向窗外看去。待看清时,我忍不住心头一震。

  那是个极其熟悉的面容,只是一身灰色的僧衣僧帽。

  竟是楚寻。

  是了。我早听说在怀王冤案中,楚寻也被问罪,只是然思一力承担,将罪名全揽了下来,但然思辞官后,楚寻便到普方寺出家了,要一辈子为我诵经。

  我不杀伯仁,伯仁因我而死。

  但,我又能说什么,做什么?跑到他面前说,怀王未死,你不必一生青灯古佛?还是说你不欠我,实在不必如此?

  无言之际,却见楚寻缓缓站定,冲着我们包厢的地方,做了一个揖。

  他脸上未见什么神色,只是普普通通地做了一个揖,便像一朵灰色的云一样飘走了。我却觉得他的背影比来的时候挺直了许多,我的心上也松快许多。

  “奇了,他轻易不出普方寺一步,我来来回回吃了多少次茶,也没见他一回,怎么叔一来,就碰上了。”启檀看着他的背影,奇道。

  我笑了:“想必是有神仙安排。”

  

  回到兰府,然思正在房间里看书。

  我凑近他,看他看什么书。然思合上书页给我看封皮,是兰珏著的一本金石论。我心里一动,笑问他:“这本书又是给谁准备的?”

  然思顿了顿,还是实话实说:“万千山。”万家做玉石生意,兰珏在礼部浸淫数十年写就的金石论,一定能帮上他们很大的忙。

  我握住他的手,道:“然思……”

  我想问他,你怎么那么好,你……能不能只对我好?

  

  我知道今日的事不是碰巧。

  那天然思去看柳远回来,我便发现他乘的马车轱辘上有泥土,从兰府到柳府一路都是官道,沾不到泥,只能是去了郊外。当时我只以为然思去拜会了别的故人,现在想来,他应是去普方寺见了楚寻。

  当年的人和事,如今都已经走入了人生新的阶段,没有理由作为一颗棋子的楚寻就要永远留在过去。

  我和然思对楚寻都有些过意不去,楚寻对我对然思,亦心存歉疚。

  所以然思安排我和楚寻远远地见了一面,各自放下包袱。

  我有千言万语想说,却只问出来一句:“你怎么知道我会去那里?”

  然思笑而不答,却从耳后到耳尖慢慢染上一丝绯红。

  我失神地看着他的脸,缓缓低头。

——

  过了年初三,我们就告别了兰珏等人,乘着马车出了京城。

  那两个乞儿还蹲在那里,枝桠上的腊梅却已经零星鼓了花苞。我心情颇好,扔给他们十两银子,又下马车折了一枝态势最好的腊梅,等回家,便到了开花的时候。

  我把花枝递给然思,然思无语:“你到底要折多少梅花。”

  “给梅老板折一辈子梅花。”

  我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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